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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蒙太奇

时间:2022-05-11 09:50:05 浏览量:

片头曲是一片遮天蔽日,白光潋滟的雨声。九三年夏天的北京,就像一锅煮开了的八宝粥,翻翻滚滚,沉浮着无数传奇和机遇。

镜头切入月坛体育馆。烛影摇红,刀剑齐鸣。金甲武士个个奋勇出招,杀声震天,取悦着台上大吃大喝的人们。

镜头推近。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年人,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人,一个戴着宽边眼镜的少年人,正一边喝彩,一边推杯过盏,猜测刚才被撞下马的那个演员会毫发无损,还是筋断骨裂。

特写:大腹便便的老板把一件印着“秦王晚宴”字样的鲜红T恤郑重递到我手上,小兄弟,拿去,做个纪念。

长镜头:雨点如铜钱,如冰砖,如无数秦朝冤魂,朝狂奔回家的两个眼镜砸下。木叶纷飞,视野模糊,惨不忍睹。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落汤鸡。

全景:满天轰隆隆的水雾中,一条艳红的痕迹从三元桥一直拖到新源里,我和指南针居住的地方。

内景:我浑身通红,狼狈进屋,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从钢琴旁站起来。

少年:哈哈,怎么这样?真他妈活该。

我:你这种报复心理是要不得的,唉。

少年:谁让你们不带我去?

我:下次一定带你,也让你尝尝被浇透的感觉,歌写得怎么样了?

少年:哪首?是“这一刻我是真心的”,还是给谢东的那首?

我:谢东是谁?

闪回:指南针乐队的几个家伙都回家了,就郭亮和我呆在三元桥,我们要完成一首歌,叫“这一刻我是真心的”。这个名字,我跟他解释了半天,他说,既然真心,就应该一辈子,我说不,咱们同属双子星座,一刻真心,半世风流,实在是常见得很。

闪回:我很佩服郭亮,因为他居然允许我坐在旁边,他写一句,问一句我的感受,还能写下去。相比之下,我在全身心投入的时候,决不许别人看,否则就什么都写不出来。会像被窥破了隐私,什么都写不出来。

闪前:歌出来以后,众人叫好。王晓京让陈琳唱,让罗琦唱,后来给她们俩制作的王迪也唱了一版,在录音棚里动了真情,让我感到震撼。

闪回:谢东你都不知道吗?郭亮说。

我想起来:就是那个跟小柯尹相杰一起出了盘《某某人》的北京人吧?他要干什么?单飞?

这哥们挺实诚,郭亮说,他很喜欢你的词,不过可能一次拿不出那么多稿费,能不能让他先用,先付一部分,然后把其余的补上。

这倒无所谓,我说,你知道的,我这人,对钱不敏感,关键是他要有才华。

外景:那天下午,天气很热。三元桥附近的槐树散发着大量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特写:一只右手,食指中指骨节微屈,敲响了房门。

郭亮开门,谢东就进来了。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普通,很平常,实在不像个歌星。他的态度谦卑,温和,甚至略微有点羞怯。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也可能和我有些相像。我曾经是一个谦卑的人,到了某种环境下,就变了,变得十分暴烈,乖戾,比如喝了酒,比如飞了害,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闪前:很久以后,看到一些关于谢东的文字。

一一这一张笑脸,有一些朴实,有一些憨厚,有一些普通和亲和;在这笑脸的后面,却有着为人知的聪明、机警、执著和某种狡猾。这么一写,好像总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其实不是那意思。

简直就是我说的翻版,我想。

镜头转回现在时。

郭亮介绍了我们。谢东表示,他在准备第一张专辑,需要我们帮助。他从一个小挎包里,掏出一大叠他找的歌和歌词,递给我们。

怎么样?谢东说。

还不错,我说,但我心里觉得他找的歌实在太一般,跟我和郭亮,和周笛,和三宝那些才华横溢的合作相比,它们太大众化,太土。

两年以后,在东方风云榜我大醉之前,对谢东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进这行,看走眼的只有两个人,你,就是其中一个。

谢东当时笑了笑,很朴实,很温和,但我知道,这小子心头不定想着什么呢。

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歌词太直白,缺少一种引人回味的内涵。

我就想要这种东西,谢东说,老百姓爱听。

倒也是,我说。

我想请你和郭亮帮我写首二重唱。

没问题,我说,郭亮跟我说过了。

关于稿酬,谢东说,我知道你们价钱都不低,大概是一千五吧,但是我现在手头很紧,能不能先付五百定金,等专辑出版了,一定给你们补足。

我沉吟着,没说什么。我对这件事很敏感。入道以来,我做过无数无用功,常常是这样:写篇稿子,不仅没有稿费,还要让别人拿去用他们的名字发表,可谓名利都泡汤。

你看呢?我问郭亮。

可以,郭亮居然很爽快。

那好吧,我说,我没跟你合作过,不过我信任郭亮,你拿去 吧。

几个月后,谢东的新专辑出来了,叫做《为你等候》。里面的主打歌,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笑脸”。

稿酬的事情,我已经忘光了。一两千块钱对我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了。我们同属中国流行音乐的新生代,在这幕充满了传奇的大戏中,我们在幕后,谢东在幕前,共同上演着一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有些东西很接近,有些又有区别。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走穴的身价,那需要一点一滴摸爬滚打立起来;对我们来说,多写几首主打歌,上榜歌,才能扬名立万。

那首二重唱没能成为主打,让我有点遗憾。我想,可能是我当初比较世侩的态度令谢东感到犹豫,就算很喜欢我的作品,也不敢多要。我居然为了这么点钱,失去了一个更大的发展机会,这是不可原谅的。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从前根本不可想象的。

“笑脸”以惊人的速度,成为各大排行榜的大热门。所有的大型晚会,所有的肥穴,几乎都荡漾着谢东朴实诚恳的笑容。

这小子了不得,王晓京说。

那个年代是我们的黄金岁月,不仅让我们成名成家,名利双收,还让我们看到整个流行音乐方兴未艾的希望。这种希望在多年后会销声匿迹,而在当时,是我们的精神支柱,让我们能拿拿出那么多与后来的媚俗作品截然不同的精品。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谢东说说。我跟他在艺术的追求可能很不相同,但有个共同点,就是一种脱俗的劲儿,当时圈内人很多都有那种劲儿,不仅为了花天酒地混饭吃,还为了心中那点崇高的东西。这一点,跟后来是如此不同,常常令我感慨万千。

但我一直没找到这种机会。他太忙,我也要给很多人写东西。广东的钮海津说,我的词供遍京城八大处,可见当时我是多么容易趾高气扬,乃至飞扬跋扈。我很容易入戏,容易忘我地任性,却没有想到,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只能去扮演,而不能真的成为剧中人。

有一次,我带着歌手去上海演出,回北京的飞机上,我正昏昏欲睡,突然有个人走过来,蹲在我身边。

我一看,是谢东。

他把一叠钱塞在我手里:这是一千五,给你补上的,很对不起,一直太忙,总想找时间跟你喝酒,补稿费,没想到咱哥儿俩只能利用这个机会聊两句。

我很惊讶,说,我早就忘了。

这钱必须给,谢东说,我答应过,而且,你们的东西,也值这么多。

嗨,我说。

我不是不给钱,谢东说,相信我,我说要补上,就一定能补上。

我眼前顿时掠过无数欠我稿费、制作费、版税的可恶老板,可恶公司……我在四处奔波,为了几千几万块欠款……我在四处呼号,号召被拖欠的音乐人们团结起来,抵制那些不守信用的家伙们……我一无所获,狼狈撤退,到头来,还得央求人家用我的作品。整个行业充满了恶性竞争,一首歌你三千块钱不写;背后就有一万个人愿意用一千块钱接下来。很大程度上,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却不能据理力争,维护自己的权益。

这人真够地道的,我想。

我跟不少人讨论过谢东红火的原因。我相信,决不只是他守信。与其说他会做人,不如说,他有一张招牌般朴实亲切的笑脸。在偶像泛滥,充满做作的流行歌手行列里,很难找出第二个谢东。正如有的记者写道:他不漂亮、不年轻、不潇洒、不挺拔、不端庄……几乎时下所有时髦的包装词汇都不属于他,而恰恰如此,他,就是他自己。如果把他扔进人堆里,你绝难发现他;而把他拉到你面前,你又会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邻家男孩,有的唱片公司这样给他定位,并在寻找相应的小孩来模仿谢东,当然,最后都没能成功。谢东平常得就像一个普通市民,寻常路人,他在对听众微笑,他在说话,而不是表演。他的声音充满了自然的亲切,而表达的又是众人心目中最简单,最直接的情感,不生硬,不做作,不端架子,不摆身份,不装丫挺。于是,他极大地拉近了和听众的距离,人们对他的喜欢,更多地是出于对自己的喜欢和认同。

谢东也有怯场的时候。

九四年春节晚会,谢东已经是举国闻名的大腕了,老狼勉勉强强唱过以后,他一出场,我就发现他很紧张。可能是中央台春节晚会还没搞过这么隆重的流行歌曲直播,整个演播室肃穆得可十白的气氛影响了他的发挥吧,我只看见一个满脸堆笑,声音却颤抖着几乎跑调的谢东,看见一个胆怯地走在台上,却忘了自己是来征服观众的谢东。我突然感到紧张,生怕他崩溃,怕他出丑,成为新春佳节上亿观众大吃大喝打麻将之余的笑谈。

还好,他总算是挺过来了。

那次晚会还是成功的,至少,让流行歌曲第一次走上了央视春节晚会,而且还是直播。这太难得了。

有些东西是无法阻挡的,生活总要充满戏剧性,给我们一些花花绿绿好玩物事,才能勾引我们不断中计,前赴后继地折腾下去。

现在用一个平行蒙太奇,来说说戴娆。

九三年,北京流行音乐圈有件大事,就是“天星”的横空出世。沸沸扬扬,迷雾重重的英皇金融杯,推出了戴娆梅华白雪刘婕的天星四大花旦。我最早听到的,是戴娆。《我爱我家》里,她一亮嗓子,听得我骨头都酥了。

正好,有家大报约我采访一篇戴娆,我就去了。我准备把她照着小邓丽君的路子来写,邓丽君的声音,贯穿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一想起来,基本上是万般柔情。

戴娆很朴素,很单纯,她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她们住在复兴门那一带,一处小小的房子里。这就是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我看着戴娆,她很漂亮,很优美,同时也很朴实,就像一个邻家女孩。我知道了她在成都呆过,而现在,准备好好努力,给妈妈挣一套大大的房子。

我采访完了,又在她家听了一会儿《我爱我家》,就像在严冬泡进了一汪温暖的泉水里,飘飘欲仙。戴娆唱歌底气不是很足,但她的乐感非常好,如果有合适的作品,她~定能成大器,我想。

白石桥那边有个夜总会,叫大富豪。那段时间非常火,因为我的哥们李楠在那里当老板,把一切照料得井井有条。有一天,李楠邀请我去玩耍,还在中场演出的时候,向观众隆重介绍我,让我受宠若惊。我喝了很多酒,晕晕乎乎到他办公室去告辞,却迎头遏上了谢东和戴娆。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们是一对儿。

我还知道,出道之前,他们都在大富豪唱过,属于那种红遍半边天的歌手。这~点我并不奇怪,早些时候,“星碟”王晓京的歌手刘海波就红透了和平HOUSE,更早时候,我还没来北京前,还在成都岷山饭店和陈琳当过同行,一晚上挣45就高兴得不得了。

李楠很高兴,给我们合了一张影。

雪亮的闪光灯中,我挤在一对意气风发、豪情嚣张的歌手之间,宛如一个合格的灯泡,灿烂地微笑着,仿佛在预示我们各自的灿烂前程。

那也是我跟他们俩合的唯一一张合影。

再用一个平行蒙太奇,来讲讲九四年的上海东方风云榜。

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我从这个时候开始,用一种怪异的方式,成为上海人民的好朋友。

那次本来是去杭州演出, “大地”有几个歌手参加,然后参加一次中国流行乐坛研讨会。 “大地”派出了三宝,赵小源和我,我们本来很高兴,开完了会,兴冲冲准备回北京,但跟我们一起开会的金兆钧们说,上海正在颁发东方风云榜,问我们是否有兴趣顺路参加,我们就去了。

那一次传闻很多,据说谢东出事,要跟戴娆吹。而理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广州制作人辛辛苦苦包装的歌手跟谢东有染,而且在床上被抓住了。那个歌手当时红遍全中国,尤其是农民圈子。于是,戴娆气急,要跟谢东吹。这事跟我们无关,但我们却觉得,歌手么,搞艺术的,稍微出点格,倒也无所谓。没想到戴娆当真了,坚决要吹。而圈里人都把这一对当作金童玉女,很多人去劝,去安慰戴娆,谴责谢东。

那天,我喝了很多啤酒。事后追忆起来,大约有三十七扎啤酒。我喝酒的原因,是有上海朋友告诉我,说东方风云榜本来观众票选的最佳作词作曲是我和高晓松,而东方台却要颁发给广州的张海宁和张全复,大概是因为张海宁是上海人,那人说。我就怒了,就要喝醉闹事。

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我想跟上海一个DJ好,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认为自己爱得很认真,很艰苦,我甚至想为为她到上海来混,但又丢不下北京那片基业。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我正在寻找一个机会爆发。

颁完奖后,大家聚会,很是热闹。不知道为什么,圈里那些年这种盛会,比后来好像要热闹,真诚一些。我不断地喝,每个桌子乱窜。大家见我这样,也不奇怪,我早已名声在外,喝酒无行,大家也习惯了。大概喝了二十多扎,我窜到一张桌子前,惊讶地看到谢东跟戴娆坐在一起。

哟,你,你怎么来了?你们,不是……我问戴娆。

我去南京接她来的,不行吗?谢东说。

厉害!太好了,哈……我的舌头打着卷。

谢东说:你真醉了?

你看我,像没醉吗?我苦闷地说。

不就是没拿最佳吗?谢东说,至于吗?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苦恼地说,我没这么小气,我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谢东刨根问底:你失恋了?哈哈,还真可能,听说你小子看上了东方台的那谁。

也不尽然,我说,行了,你们久别胜新婚,慢慢聊,好好聊,我找个地儿自己喝去。

你丫太不像话了吧?谢东说,也不给我们俩敬一杯,祝贺祝贺?

我有点生气,我正在兴头上,他没有资格这么训斥我。但我看到了戴娆的目光,在我的醉眼中,我看见她正迷惑而充满希望地看着谢东。

我端起整整一扎啤酒:你们俩,好好过吧!

我一饮而尽。

如果这篇文章是个怪异的电影文学剧本,这一幕一定要拍得非常动感,快捷,要注重镜头切换,音响效果一定要惊人,我的扮演者,最好让我减肥二十斤,再坐着时光机器回去,好好折腾一番。

闪回:金兆钧说:我要那个DJ跟我一起回酒店,遭到了拒绝,于是回到和平宾馆,就开始闹事。

闪回:我一个箭步冲到大堂,顺手拔起电梯边的一株大树,往服务台一扔。

特写:疯狂的表情,眼中喷火,咧着嘴,呲着牙。

背景音:巨大的破碎声,惊叫声,怒骂,呵斥,劝慰。

闪回:我抓起大树花盆下的那块铁板,朝十二楼的玻璃窗砸去。我很佩服上海人民的工业水平,那么厚的一块铁板,砸在玻璃窗上,只是起了很小的一个白点,居然没碎。

朦胧的狂暴中,我胆子一下就大了起来,又拔另一棵树,捞起铁板,更狠地砸向玻璃。

我的歌手李晓东扑上来,用他瘦弱的胸膛,挡住了这块几十斤重的铁板。

背景音:一声闷响。我的好歌手,你他妈的没运气, 《快乐英雄》是张老专辑,十几年后在网上被人争相传诵,但在当年,埋没了。

后面好几个人扶着,李晓东才没有倒在地上,鲜血狂喷。

我还意犹未尽,还要闹。

几个服务员吓坏了,四处躲闪。

让潘义出来,我打死丫的!我嚷嚷着,在楼道里横冲直撞。身边是拉我抓我搂我却拿我无可奈何的北京上海广州音乐人、歌手。但是没有警察和保安。

二次闪回:金兆钧说,那次你丫也就敢在上海这么闹,要在北京,早让人叉起来,扔他妈楼下去了!

我冲进房间,别人都不敢进来,因为我太吓人。我抓起电视,砸在地上。抓起花瓶,砸在墙上,顺便一脚把墙上的镜子踢了个八面开花。我抓起开水瓶要砸的时候,金兆钧冲进来。

特写:我张牙舞爪,仰面朝天在床上,挣扎着,嘶吼着,却动弹不得。

后来进屋的人以为我发了羊颠风,仔细一看,才发现,金兆钧在我身下,死死扣住了我。

张轶倩用一颗安眠药加一杯啤酒,诱惑我说,这是雪碧,我就喝了下去,然后我就倒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以后,上海媒体找了跟我要好的乐评人黑马来,说了一堆套话,然后拐弯抹角,说最好还是去赔偿一下。

我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去了酒店管理处。

令我万分惊诧的是,居然只要我赔160块钱。

我高兴坏了,屁颠屁颠地付了钱,回来,很英雄地告诉三宝,只有这么点钱。

三宝却很不高兴,说:要是少于五千,“大地”就不管!

我说:我没听错吧?

三宝笑笑,是啊。

我说,那我这就去把剩下的九千多砸回来!

后来有人说,我在流行乐坛一点名声全靠打砸抢而来。这让我哑然失笑。果真如此的话,我太高兴了。这符合我的性格,人世间来这么一遭,不就是为了个痛快吗?我不喜欢束手束脚,我不喜欢有任何东西压抑住我的才华,如果有那样的机会,我还要闹,还要打,反正我跟潘义已经是很好的朋友。

我说这话,是有道理的。如果今天,我还像过去一样,沉醉功名,多写了一首上榜歌曲,就认为生活充满了意义,我就还会用某些无伤大雅的出位去博眼球,我深知该怎么去炒作了,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偶尔为之,却深深懊悔,甚至在很久以后彻底戒烟戒酒戒毒的年轻人了。我已经是个臃肿平和的中年人,我的思想或许嶙岣,身体却已经在苍老。我感觉发现了一点真谛,却继续陷入更大的茫然。

所以,我选择了躲避。

这一点,我可能跟谢东很相似。他也是在一阵疯狂的火热之后,疲惫了,尴尬了,乏味了,便不见了踪影。有记者说,他潜伏起来,在纷纷的世态中察言观色,竖起耳朵去听,听都市的流行风向,听乡镇的歌弦起落,听走过的人们随便或认真所说的话,听许多人胸中博动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

记者的生花妙笔,很能成为我们当时隐居的遮羞布。当然,这种羞愧,羞怯,更多是突然间领悟了更深的东西,就像某些瞬间,我们在畅快地生活,突然一惊,意识到一切都是空,我们只是在一个邪恶的舞台上为某些观赏者表演,给他们取乐,就会立马感到无比的羞辱。

这个时候,能实现我们自己,能抒发我们内心的,只能是比流行音乐更复杂,更宏大,更宽广的东西了。

于是,我选择了文学,而谢东选择了影视。

九五年,我获得了“中国十大金曲”最佳作词奖。大队人马拉到了广东番禺,成天吃喝玩乐,好不开心。颁奖晚会后,尹相杰因为机票的事情,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王莹气得直哭,大家都在劝,边说边上了一辆依维柯,去参加晚宴。

这时候,谢东突然冒了一句:洛兵,你为什么能获奖呢?

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获奖,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九四年东方风云榜我没有奖一样。

车上发出一阵笑声,连王莹的情绪也好了不少。

回来后不久,谢东要做第二张专辑了,专门给我打电话,约歌。我这时已经不是个单纯的词作者,我在努力进入作曲和制作圈子,合作伙伴多了一些新的,少了一些旧的。我是大地唱片的音乐制作人和企划宣传经理,刚做完李晓东的《快乐英雄》,正在准备离开。

一天晚上,一个北京电台的DJ来采访我,我顺便也把谢东约了过来。DJ采访得很成功,让我持续着对DJ永恒的好感。我在这方面尝到过很多甜头,如同圈里很多人那样。

谢东来了。还是那种朴实的微笑,稍稍多了一点矜持。

我弹着琴,唱着给他准备的曲目。我已经从别人嘴里知道谢东大概需要什么样的东西,但还不能确定。在辽宁斯巴露原创音乐榜颁奖晚会上,陈红对我说,谢东的“太阳伞”只是个过路歌,他名气太大,必须要更厉害的主打歌,我就想,我可能写不出那种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曲子。我已经对现实相当妥协了,但骨子里还是有种令人讨厌的精英意识,会阻碍我做很多事。

谢东耐心听着,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些歌。

怎么样?我明知故问。

还不错,挺好,谢东打着圆场。他身上的平民意识很让我欣赏,我为什么就不能和人民大众拉近距离,写点他们喜欢看,喜欢听的东西呢?

谢东说,你怎么不自己做好一个小样,免得这样一首首弹呢?

我说,我没有心思编曲,那太苦了。

谢东说,我不能说你的歌不好,但你为什么要这样写旋律呢?我不懂。

我说,我也不懂,我的创作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他们在写,而我,只是听从灵感的召唤,我不是写,而是找。

谢东笑笑。我知道,他的第二张专辑与我无缘了。

希望你能更上一层楼,我说。

谢谢,肯定会的,谢东非常有把握地说。

走的时候,我们互致晚安,我给他介绍了一下DJ,谢东很有魅力地微笑着,只是稍稍笑了一下,说了声再见,DJ就有点腼腆,激动,微笑带上了倾慕的色彩。我于是知道,谢东可能是那种对女人很有办法的男人。

幸好我也是,否则,DJ就要被他抢走了。过了几天,我在王晓京开的酒吧遇上了王童语。问他最近在做什么,他说,给谢东写了不少歌,有一首是写孩子出生的,谢东非常喜欢,认为它会火。

他给了你多少钱?王晓京问。

加上母带,全部买断,11万吧。王童语说。

我和王晓京心中都是一凛。这个价钱,在九六年,绝对是天价了。要知道,两千年,李宗盛一首歌才卖15万呢。

好事,好事!王晓京故作轻松地说。

圈里有些人却觉得那首歌有点古怪,虽然号称歌颂孩子,但却用第二人称起头,讲述我和你妈妈怎么养你的故事,有点像占了别人便宜。

但他们不会这么直说,他们只是评论,说这就是谢东。说他自称“平民歌手”,却更像个城市蓝领。说他最近在潜伏中推出第二张专辑《为你再等候》,“歌手的眼睛里有更多的对普通人们的关注,歌手的心灵里有更多的对平凡人生的关情。”

我才知道,王童语那首11万的歌叫做“孩子他爸”,媒体认为,这是首有可能打动整个社会的作品,听着这歌,30岁的人会很自然地投入进去,非常温馨,非常舒坦。

我听了这歌,的确有些煽情,而且,角度很独特。歌手对着自己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倾诉,低吟,旋律带着点《东方红》的味道,悦耳,质朴,歌词是发自内心,很有点生活经历的积淀,感慨中有对未来的希望、现实的自怜,表现出一个男人初为人父的复杂内心。

可惜,我在当时并不懂,直到很久以后,我想要孩子了,我才渐渐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多么难得,而这种作品出现在流行歌坛里,该是一个多么凌厉而精妙的快闪,是一场多么嚣张而熨帖的好戏。

但可惜的是,这张专辑并没有大红大紫。

我们都为谢东惋惜。这张专辑很多地方超过了《为你等候》,从作品,从思想,从音乐,从歌手本身。正如有些媒体说,谢东的声音在音质音色方面有了变化,沧桑疲惫的感觉使歌曲的力度加强,而健康明朗的心情却并未就此走远;生活的味道在歌手与歌曲的成长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浓厚,其中还加入了复杂的味道,甜酸苦辣,恋情亲情友情乡情,无一不在拉近谢东和听众的距离。

我想,谢东又在走他的老路子,他希望能把前方走得更宽广,更平坦,却忘记了,中国的流行音乐并不正常,很多情况下,它就像个醉鬼,又像个疯子,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疯,会火爆,而更多时候,投入再多的精力,财力,却只能打水漂。成王败寇,许多妄图对中国流行音乐总结的人总是从成功者身上找到这样那样的所谓经验,其实,我们都在撞大运。这,就是现实。

或许,谢东已经明白,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他的形象还是那么独特,个性还是那么鲜明,有人说,他是一个被称为“平民歌手”、“城市蓝领”的人;一个挺关心周围也关心自己的人;一个笑脸上有一些朴实、有一些憨厚、有一些普通和亲和,而在笑脸的后面,却有一些聪明、有一些机警、有一些执著和某种狡猾的人。

这时候,谢东在影视方面表现出某些奇特的天赋。

他参与了《孩子他爸》的MTV拍摄,从前期的设计创意、导演、表演、演唱到后期的剪接编辑制作,每一个环节都溶汇了他自己的审美、意念、表达能力及对作品的内心感受。我看过一个采访,他说,要以亲切、贴近生活为主调,在内外景的选择设定上突出表现主旋律,体现出朴实、真实、生活、生动的画面。着重渲染一种从家庭角度上围绕孩子诞生后所产生出来的家庭关系、亲情关系。表达出刚为人父的青年人在做了孩子的父亲之后所产生出来的那种欣喜、希望,那种在男人内心中所涌现的责任感以及那种无所适从的紧张感,脆弱感。整个片子节奏比较舒缓、抒情,运用暖色调的灯光处理,力求使画面与歌曲在视觉和听觉上统一;运用画面的内容烘托歌曲的情绪,力求使观众既体会到歌曲本身的内容和气质上的精髓、又能把他们带入到自己的生活经历中。

我很吃惊,因为我虽然爱看电影,也给一些影视作品写过音乐,甚至还参与过星碟唱片和大地唱片有些MTV的创意,但像谢东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玩得这么门儿清,我自问是无法企及的。

令我更加惊叹的是,谢东自己的宣言:

——通过参与这部音乐电视的拍摄工程,一方面锻炼了自己在流行音乐整体制作上的把握能力,另一方面能够为自己今后的发展打下了一个坚实基础,即使有一天我不再做歌手了,我仍可满怀信心地走到幕后,并且能够为我喜爱的影视事业拼上一阵子。

我开始关注起谢东的来历。

出乎我意料,谢东最早是想搞文学创作的,后来却不知不觉进了电视圈,跟剧组,搞节目,从打杂干起,除了服装和化装,几乎所有行当都干过——剧务、场记、灯光、道具、录音、摄像、制片、副导、策划、撰稿……

如果不是某次机遇,他可能就和歌手失之交臂了。

那是某次,去南方,为了救场,他不得不上台唱了几首当年刘欢的歌。

没有想到的是,那次,整场节目,就他这个最火。

后来,谢东还迷上过导演,投考多处,临了还是自费到中央戏剧学院进修了一年导演学业。

这一段经历,对谢东的人格定位和心态形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文章写得挺好:三教九流的人际交往使谢东体味到什么叫人群、人心和人情;五行八作的演练使他明白了什么叫本能、本份和本事;纷繁变幻的节目磨练了他的艺术感觉和判断力;四处奔走的生活使他懂得做什么事都容易也不容易。

谢东自己说:当你一踏入社会,便没有人再怜惜你小了。

而我想说:尽情欣赏别人的每一场戏,也努力演好自己的每一场戏,可能是我们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能够做到的最高境界。

很多年过去了,关于谢东,一直有很多传闻。他创建的东东艺要包装歌手,经营演艺,还说要拍戏,但是,渐渐销声匿迹了。

谢东自己出头露面的机会也少了,偶尔能听见他极富个性的高亢嗓音,和戴娆低回萦绕的磁性吟唱回旋在某些电视剧里。

后来,听说他和戴娆终于分手了。

有一次,在十年流行音乐颁奖会上,我遇见了戴娆,她高声叫着我的名字。我看见她惊人的美丽,和惊人的憔悴。我草草地回了一声,那些时候我很忙乱,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因此也没有太过理会她。

再后来,听说谢东喜欢电影,要去电影学院进修。但不知道怎么搞的,混了个假文凭。我就想起我的文凭。自从北大俄语系不开眼,让我退学,我就对文凭很敏感。北大九八年百年校庆,学校亲自发请柬让我回去,我左边坐着校团委书记,右边坐着学生会主席,风光无限;回到俄语系,系副主任说,当初真该让我转系,又说,我们系的新生都以你为榜样,我就更加飘飘然。在此基础上,我对文凭更有一种追逐到邪恶的渴望。

我经常走过中关村大街,面对那些卖假文凭的人,很多次想追根究底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出那些曾经带给我非常大伤害和梦想的硬纸壳的。我看见翠绿的树木一点点倒下,变成高楼大厦,周围匆匆行过表情雷同,容色疲惫的人群,我就想,人生就是他妈的走过场,我们都在避免成为龙套,后的残忍现实,是多么苍白无力,问的万般辛酸。但小时候的鸿鹄之志,面对长大一张小小的文凭,岂能承担这中

去年冬天,我应四川音乐学院的邀请,回去当客座教授。我的好朋友,华西都市报的钟洋说,他要搞一个金堂县的柑橘节,问我能不能找到歌手,楚头不能太高的那种。我想了想,说,你不是跟谢东很熟吗?

成都变化很大,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消费城市,数不尽的灯红酒绿,玩不够的纸醉金迷。很多老街拆得干干净净,我只能到一些年代十分久远的公园,才能找回一点童年记忆。这让我很怀疑,我到底有没有过故乡。

每天我都用半天时间来教课。我把十几年的经验和心得,列成非常详细的教程,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述着。我遇见了很多的庸才,很少的天才,他们都急于从我身上知道外面的世界,而我,已经和外面的世界渐渐远离。

过了两天,钟洋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谢东在骂我,你来帮我说说他!

他为什么骂你?我说。

我他妈好心好意请他来演出,他一下飞机,就被记者围着问那些敏感问题,他就急了,非要认为是我张罗的,我操,我真他妈冤枉啊。

你把电话给他,我说。

哥们,你好啊!谢东在电话里无比热情,让我很意外。在我印象中,我跟他的确交往过,但并不是非常熟,很大程度上,是神交,是彼此欣赏,而不是喝酒吃肉的铁哥们。

你好你好,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挺好!我看见你在写东西,很好啊!我也在写,我在写剧本!

我惊讶之极,不是为谢东惊讶,而是为这个圈子还有人惦记着这些。其实,音乐圈喜欢影视,并且搞出名堂的也不少,比如高晓松,导演当得越来越熟练,又比如妮喃,好几年前就人嚷嚷着要去当导演。但是,作为一线的歌手,作为万众瞩目的明星,能激流勇退,下来干这个,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歌手站在台前,几分钟,十几分钟的所得,可能是导一部戏,写一部二十集乃至更多劳动都不能比的。虽然谢东早就涉猎这一行,但我还是不能相信,他情愿放弃台前的万金一曲,而要选择炼狱般的写作。

回北京以后,咱们找时间见见,好吗?我说。

好!谢东回答得非常干脆。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华西都市报是这么写的:

——前晚8时30分,歌手谢东突然现身成都会展中心。11月初因未支付所购奔驰车的分期付款,谢东被车商告上法庭,之后便从“人间蒸发”,在媒体及朋友面前玩起了“失踪”游戏。据悉,谢东此行是赴金堂参加一个演出。当晚,谢东穿着一身黑衣,不多的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且衣领竖起来遮住脸。谢东已十分消瘦,此刻的他则像流浪汉似的站在停车场黑暗的角落里。谢东走得很慢,低着头,让人无法看仔细他的脸。面对记者的问候,他不转身也不抬头,且始终一言不发,在朋友的11路下径直走到车边,慢慢上车。据悉,谢东早已将手机转移到秘书台,除了一些与演出有关的留言他会回电外,其他朋友或媒体的电话一概不接。

我回北京后,跟谢东有过几次短信接触。我们彼此聊了一些,尤其是文学。这也让我惊诧,因为我认为,这个圈子距离文学很远,距离名利很近。但当我初涉真正的文学圈子,才发现,在某些方面,这两者有着惊人的共同之处。

谢东给我发了个剧本的梗概,说有机会看能不能合作。这个剧跟音乐圈有关,但并不是单纯靠揭露黑暗面来吸引眼球,而是从人性出发,音乐只是一种载体,真正的东西,还是比较深沉,内在的。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是沉得下来的东西,我认为。

我跟谢东发了个短信,希望一见。我说,《音像世界》的吴总编可能也会找你要照片。但谢东没回,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他不想我写得太多呢?我想,我并没有出格。我没有去写他令我非常感兴趣的身世,他颇为传奇的身世,他一些比较隐私的东西,跟我所掌握的材料相比,我只是写出了他的冰山一角。他是如此坎坷,如此精彩,就这一抹冰山,也在苍茫的人海里,反射着绚丽的光彩,只是,要有心人才能发现罢了。

我想,我们曾经在名利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于是本能地想往回走一点,回到自己真正的舞台上。我通过写作,发现了回归内心的精彩,谢东也是。他的剧本写得熟练,精彩,深刻,大大出乎我对当代歌星文学水平的想象。当然,在命运的淡入淡出间,我早就不是一个只能写词的音乐人,而谢东,早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流行歌星了。

我又想,我们其实是很脆弱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都会灰飞烟灭。宇宙间最牛逼的东西只有一个,那就是:时光。万物都让它玩弄着,导演出一幕幕天差地别的阳光旧事,但我们依然渴望拥有更多的它,渴望这短短的几十年能留下点什么。

从这个意义上讲,歌手们不会是龙套,而是时光选中的主角,他们不是庸俗意义上的戏子,而是生命的使者,给我们留下某些鲜红,翠绿,明亮,黯淡的痕迹,让我们的生活随时充满纪念,让我们能够回到从前,意淫着打败衰老,哪怕这只是善意的自欺欺人而已。

我们能够感受到的这个世界,无数的大戏不断串场,翻卷,无数蒙太奇穿梭着,跳跃着,组成繁杂而纷乱的现实。我不能把握太多,所以更加珍惜今天的每一个瞬间。在很久以后,当我再次听到邓丽君,童年就会浮现眼前,温馨浅淡,安宁平和;而更多人如果再次听到“笑脸”,九十年代的青春就会回到他们身边,让他们明白,岁月飞逝,名角亿万,一切都会过去,而留下的,只是落幕时那倏忽而逝的一点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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