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中国文物收藏界出现新现象，国内流通品不能满足藏家需要，一小部分人去欧美搜寻古董，我也是其中之一。鸦片战争以降，中国屡遭外国列强欺凌，文物大量流失，加上走私、偷盗等原因，中国一大半精品文物散落在外，因此一个爱好者、研究者不外出走走，是很难看到中国文物的全貌以及精髓的。十多年来，我走访过五六十座城市、七八十个博物馆、成百上千的古董店，在淘宝的间隙中也走访作家故居、各类文化遗址，感受西方文化的魅力，也体验到中西方文化的冲撞，淘宝期间，时而偷闲涂鸦，记录一些观感……
一
去欧洲淘宝，首选西欧国家，那儿散落的中国文物较多，东欧则较少。之所以去捷克布拉格，一则是风闻那儿正举办一场古董展销会，另则我爱读卡夫卡、昆德拉。
许多年前暮春的一天，我从巴黎直飞布拉格。先赶往古董展销会，毫无所获，展览会大多是欧洲古董、中国民国时期艺术品与当代仿品。离开会场，阳光正好，快速游览了布拉格城堡后来到城堡对面的老城区。老城区是布拉格的精华所在，中心区域即是胡斯广场，立有捷克宗教改革先驱胡斯的雕像，因是布拉格古老、最富名气的广场，又称布拉格广场。广场位于瓦茨拉夫广场和查理大桥之间，眼下正是游览季节，世界各地、各类肤色的人在此聚会，人挤着人，熙熙攘攘，我虽然兴奋，却觉得难以承受喧嚣之重。放眼望去，风格多样的建筑，如万国博览会，有名的哥特式建筑提恩教堂、中世纪宗教建筑伯利恒教堂、巴洛克风格的圣尼古拉教堂等，令人眼花缭乱。其中最值得称赞的是提恩教堂，既是广场上最醒目的建筑物，也是最古老的建筑，堪称布拉格地标，有900年历史，以哥特式双塔建筑著称，教堂外形酷似童话中的魔鬼城堡，故被戏称“魔鬼教堂”。教堂外观与祭坛装饰都极具巴洛克色彩。
在欧洲游览，见到古迹，我便欢喜雀跃，熟练地依着陈旧古迹寻去，通常会不经意地找到几家古董店。眼前这个古迹，就是墙体斑驳的伯利恒教堂，向西走，来到四边撒网一般的小街小巷，人一下子清静下来，开始放慢脚步，在斜坡起伏的静悄悄小街上，很快发现了寂寞伫立一角的古董店。说寂寞伫立，是因为欧洲的古董店，位置大体在老城区热闹区域的边角，不像国内喜欢群居、爱好抱团，所谓单个不成市，国内古董店往往一大片，一下子把人震慑住，欧洲却不然，通常单独一个，就像欧洲人喜欢独立特行一般。
这家古董店，门面雕梁画栋、古色古香。进入里面，与捷克主人颔首致意，见店里大多是西洋古董，因而少了兴趣。视线转到正中的大桌上，眼睛一亮，有一些中国制造，其中一件宣德青花碗，稍稍细看，断为仿品。主人个高，五官秀气，露出诚实的笑容：“仿品，如果喜欢，500欧。”此人说得实在，若真，要100万欧。虽然这件宣德青花碗是假货，但还是要细看，欧洲捡漏的事情时有发生——偏僻角落里的古董店，居然展现一件明朝永乐年间的剔红漆器，中国藏家发现了花几十万人民币买回，送到香港拍卖到900万港币。主人似乎猜测到我的心思，说起中国人来欧洲捡漏的故事，说完憨厚地笑了，说这是一件仿品，很抱歉，没有给你机会。
我道了谢，出门往前走，很快又见到一家古董店，门面也是古色古香，立柱上塑有西洋美女，上端拱形，皮壳爆裂随处可见，包浆自然。我推门进入，这家古董店较前一家大，也大多是西洋古董，银器、玻璃器皿、油画、西式柚木家具等，依次陈列。靠窗的玻璃橱里有一些中国古董，一件雍正粉彩碗，搁在最高一层玻璃架上，摆放的位置特殊，旁边还放着两件老木雕，也就是说特意宽敞地陈列，显然主人看好这一件瓷器。我跟主人打招呼，想上手看看。老板也是中年捷克人模样，高个，略微弓背，也慈眉善目。我上手看了这件碗，觉得画工不错，类似雍正风格，但还是与真品有差距，应是民国仿，雍正的如此品相要80多万人民币，民国仿，几万。我问，多少钱？他说要7万欧。老外这把刀厉害！我看看他，微笑道，布拉格很美，还有卡夫卡，名扬全球，我是慕名而来。老板也微笑道，谢谢，来旅游的人很多，我们觉得无上荣光。他说这些话时，显得很诚恳。我又问，可不可以告诉我，碗的来历？他缓缓地说，来自过去侵华的奥地利将军的后代。我暗暗一惊，这样的来历有传奇色彩。重新拿起来看，提醒自己别漏了好东西，似乎对这件碗多了几分好印象。故事归故事，这件碗还是给了我具体的信息，从釉面与胎骨的细节上，仍然存在疑点，就是到不了雍正。我私下琢磨，故事若真，那么此碗定是雍正本朝，但问题是此碗有假，反过来可证明，他的故事有诈。我问故事是真？他善意地点头，说请我略等片刻，就走到里间门口，叫了一声，然后转身说，我也说不好，我太太买来的，这故事她告诉我的。
里面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同胞模样，我拿不准是真是假，对方一开口便知，果然是的，她说着中文，带有南方腔。她身材姣好，长相秀气，声音低缓地介绍了这个碗，重复了其丈夫说的故事。她强调，这个故事是真，雍正碗也是本朝的。我仍在琢磨。古董故事，历来真少假多，编故事的目的是让古董增值。按理说，我长期在海外淘宝、鉴定古董，这类事碰得多了，玩这一行的，可以听作家讲故事，但就是不能听古董商讲故事。可有时又愿意听听奇闻异事，因为这类古董故事往往会惊心动魄。平心而论，不少古董商讲故事的能力有时胜过小说家，常常把子虚乌有的事说得眉目齐全玄而又玄。比如说，这是鲁迅收藏过的唐代陶俑，有照片作证，鲁迅是藏家，不假，但问题是这古董商手里的陶俑未必是鲁迅的那件。收藏圈里爱听故事的人不少，即使像我如此老奸巨猾，也还愿意竖起耳朵听一听，宁信其有是人的本性。眼下这妇女说是奥地利一侵华军官的后裔放出来的官窑，我能不扬眉竖耳吗？当然想听个仔细。
同胞见我迟迟不答，就说，如果你真要，可以再便宜，4万欧，也就是说比市场行情低一半。这句话让我彻底怀疑她嘴边故事的真实性。
哪有这么好的事？刚刚在纽约拍卖过这类碗，要8万多欧元，香港也拍卖过，近百万港币。我又跟她聊了片刻，不经意地问这问那。她说做古董生意已经很多年了，全世界的中国瓷器拍卖行情她都熟悉。我又生发疑惑，既然如此熟悉拍卖行情，更不可能贱卖给我。她说得越多，越露出编造故事的痕迹。
我也耍个花招，故意踱到门口打电话，走回来对她说，刚向朋友推荐了，他有兴趣，但只愿意出价一万欧。她潇洒地说，好吧，就一万，我们没有赚一分钱，就让给你朋友吧。我心里彻底明白，说谢谢，你给个名片，我转交朋友，他如果要，会来找你。
很遗憾，是同胞在说谎，我很书生地觉得，在文化艺术的圣地布拉格，说谎很不合适。布拉格在很多欧洲文化人心里，是现代欧洲的理想国。理想国意味着什么？诚实、善良的生活，人与自然的亲情关系，人与历史的依赖关系，等等。而说谎者偏偏又是同胞。
二
在布拉格逛了几天，才知道捷克人不怎么青睐昆德拉，热爱的是现代派小说的鼻祖卡夫卡，但当今世界各地的读者可能熟悉昆德拉更多一些，有不少读者是通过他的故事，特别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进入布拉格的，我也算一个。
1968年，布拉格女人在入侵者的坦克前跳舞、欢唱，已成为文明人处理战争事件的经典方式。名伶朱丽叶把小说中的萨宾娜演绎得风情富贵，背景苍茫雄壮，与帷内肆爱后的一点点颓唐融会，表达了这座古城的风韵雅意。这个经典画面被昆德拉营造出，容易勾起人们造访的欲望。
有西方人说，现代最类似柏拉图“理想国”的城市是布拉格，我虽然只有几天的游历，却感觉此话不虚，单单从城市的脸面就能发现布城的与众不同。如今，商业经济迅猛如虎，冲击着传统文化，西方不少城市打着坚守的旗号，布拉格不仅是其中之一，还是守卫传统文化的钉子户。这座被称为城堡王国的都会，中心街区皆是五六百年以上的古砖古瓦，因不见那些霓虹灯，不见伶人戏子血盆大口的广告，古雅的城市更显尊严。城市的地面少有柏油沥青，唯多见令高跟鞋女人尴尬的石子路，还有发出叮叮当当之声的电车轨道。面对这样的马路与交通，布拉格人似乎已经习惯，他们步履悠闲，不见风风火火的烦躁。要是见到趔趄的高跟鞋女人，并带有气急败坏的迹象，多是与这座城市无关的外乡人。缺乏现代商业文化的点缀，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落后，是发展商业文明的拦路虎。发展商业文明并非坏事，若全然不顾传统文化的尊严，这种发展才是继承传统的拦路虎。从节约与环保上说，布拉格可能是世界上做得最出色的城市之一。五六百年以来，她没有多少变化，与热火朝天的商业都市相比，似乎显得滞后，但从某种角度说，这恰是一种进步。这座城市对人类的贡献，就是尽可能减少对地球资源的耗费。有些国家为掌控别人，频频制造大炮飞机；有些为提防他国入侵，尽可能装备到牙齿；而有些为了发展商业经济，在城市的脸面上反复开膛剖腹。这几样，布拉格人似乎都不做。有作家说，要是卡夫卡从棺材里爬出来，还能认得回家的路。马可·波罗的时代，曾称中国为世界的理想国，如今这桂冠移到了布拉格身上。
布拉格人也许是真正的智者，他们早已明白，那些诱惑人的商业时尚文化不过是一顿快餐，吃饱了后，却很难在味觉的审美里停留，而真正能精神果腹的仍是本民族文化——官窑质地的哥特式城堡、巴洛克风格的查理大桥、古罗马与哥特式风格兼具的大本钟、众多希腊壁画风格的外墙、被各类建筑包围的胡斯广场等，还有虽是小屋一片但游人众多的卡夫卡故居，以及弥漫在大街小巷的德沃夏克音乐。有人说，想引得布拉格人谈话热情，通常得在弯弯曲曲的石子街巷，聆听空街足音，同时奢享两边的古典风情，把这座城市所有的艺术作为说话的敲门砖，谈论建筑、谈论卡夫卡、谈论捷克的古董艺术品，就能拨动他们引以自豪的心弦。
布拉格人为自己自豪的还有许多，如玻璃、瓷器等，特别是富于梦幻色彩的彩绘玻璃窗子，这些勾留游客魂魄的窗子，享受着波西米亚人手工智慧带来的快乐，享受着手工艺术可贵传承带来的敬意。而对于捷克诗人塞弗尔特来说，把建筑、瓷器与玻璃品质糅合在一起，奢享其中，才真正能打动他的心，诞生这样的名句：“她像细瓷花瓶中的鲜花一样美丽。”
当然，布拉格人不会止于奢想在细瓷花瓶中，仅仅满足于欣赏自己，而是对这座城市注入了非常的情感，落实在日常生活中，对自己的古董城市精心呵护。布拉格有一老者，常常在布拉格城堡边散步，一次，偶见城堡外面的墙皮掉落一小块，这老者立即小心翼翼地捡起，用纸包好，双手捧着，送到了文物部门，供他们修复所用。这显然是平凡之举，但犹如城堡中的每一块坚固砖石，支撑着这座伟大的古迹。平凡人如此精心呵护，大人物同样如此。这儿简要谈及的一位名人，就是前苏联入侵时期的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这位总统欲走改革之路，摆脱前苏联的控制，于是与前苏联产生了对抗，苏军兵临城下，命令他投降，否则布拉格城堡不保。这位大人物宁可投降，并不觉得总统有多么重要，有着悠久历史的布拉格城堡才是民族的象征，才是永恒的生命，他决定舍小我，保护大我——国家文化形象象征的布拉格城堡。可见上至总统、下至普通百姓，都把这座古董城市置于神圣之地，才使得悠久的人类文化遗产得以代代相传。
三
据说卡夫卡把布拉格称作“带爪子的母亲”，意即不管自己走多远，都能被母亲的手抓回到身边。这似乎在说布拉格城不大，确实如此。老城区是布拉格的中心，商店里时时可见卡夫卡的头像，出现在蜡烛上、香烟盒上、广告上，让人感觉，布拉格等同于卡夫卡。布拉格成了卡迷、昆迷前来朝圣的地方，一点儿都不错。卡夫卡故居地处布拉格的繁华地段，拉德尼斯街5号，面积不大，四面墙上悬挂着无数的纸质纪念品，以及卡夫卡的生平资料，一边的电视在播放介绍卡夫卡生平的片子。虽然听不懂，里面轮回播放的一些图像足以告诉我一些信息，传达一些卡夫卡的声音。在附近的小巷，又仿佛能见到这位孤独、神经质的作家踽踽独行的身影，轻碎的脚步声在石子路铺就的巷子里轻声回荡。
布拉格珍贵的文化记忆太多了，还有捷克的波希米亚水晶，质地肥厚又透明，四周的商店里悬挂着水晶制成的各种手镯项链饰品，以及捷克精细易碎的瓷器，除了这些文化名品，捷克还有文化土特产：黑光剧，又称幻象剧。身穿黑衣的演员在黑色舞台上，在高高的灯光照射下，手持萤光道具，表演时不发一语，以夸张的肢体动作加上奇特的服饰及音乐灯光，显现出奇妙的影像，梦幻一般。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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